35年,守礁官兵与中学师生的“纸短情长”

中国青年报 2023-06-08

写第一封信的时候,胡四海只有26岁。那是1988年,中国刚刚进入改革开放第十年,周边环境并不太平。春节的喜庆氛围还未弥散,一条重磅新闻再次拨动了人们兴奋的神经。3月14日,我英勇的人民海军为维护国家领土主权和海洋权益,在赤瓜礁海域取得了骄人战绩!

英雄的故事,迅速传遍大江南北。浙江省宁波市大榭中学的教学楼里,年轻教师胡四海举着报纸大声朗读,高兴得欢呼雀跃。

作为地理老师,胡四海心中刻着一幅完整的中国地图。赤瓜礁,这个只在课本上出现过的名字,重新进入他的视野。

他找来所有与赤瓜礁相关的书籍资料,反复研读。沧海孤礁,条件艰苦,官兵站岗的哨位,就在海水中。从报纸上看到南沙官兵站在水中、紧握钢枪的样子,胡四海感动得热泪盈眶。

从那一天起,胡四海就下定决心:这一生,自己将竭尽所能,为祖国培养出更多像南沙将士一样有信仰、敢担当的年轻人。

回到班里,胡四海立即召开了一次特殊的班会,主题是——“祖国领土神圣不可侵犯”。

与以往的热烈氛围不同,这一次班会,气氛显得更加安静。报纸、资料在全班47个学生手中传递,孩子们瞪大眼睛看着,眼神清澈而坚定。胡四海对学生们说:“守礁官兵在艰苦的海岛守卫海疆,才有了我们的和平安宁。我们能为他们做些什么?”

七嘴八舌的讨论中,“写信”成了呼声最高的回答。师生们亲手设计制作了314个信封,然后一笔一画写下心里话,装进信封里。

可是,信写好了,往哪里寄?师生们忘不了,仅仅是打听收件地址,他们就花了两个月,得来的还只是部队的大致通信位置。

这已经够了。胡四海将装满美好祝愿的信件寄向了远方,但赤瓜礁官兵能否收到,他始终心里没底。从那时起,等待就成了师生之间共同的默契。

一个月、两个月、半年……一直到那届学生初中毕业,回信还是没有等来。孩子们相继离开大榭岛去求学,只有胡四海还在等待。转眼3年过去了,1991年的一天,大榭中学教导处主任的办公桌上出现了一封卷边的信件,来信地址处赫然写着两个字——“海军”!

空气安静了。胡四海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,发现这封信里外包裹了两层,但信纸上隐约可以看到斑驳的水印。展开信纸,黑色的字迹被海水侵蚀后有些褪色,但看起来依然刚劲有力——

“你们寄来的包裹及信件已经收到,真诚感谢你们的深情厚谊。”“赤瓜礁远离大陆,条件艰苦,但这一切动摇不了我们守礁的信心与决心,因为祖国与我们同在,你们与我们同在……”

拿着这封等待了3年的信,胡四海热泪盈眶,脑子里想起木心的诗:“从前的日色变得慢,车、马、邮件都慢。”

他不知道的是,由于通信落后、交通不便,加上邮寄地址不够详细,这封信来回辗转、飘洋过海,直到1990年8月才送到守礁官兵手中。

收到师生们的来信,官兵们同样感动不已。礁上条件简陋,他们找来信纸,铺在礁石上,佝偻着腰一笔一画地写下回信,托付路过的渔船捎上岸,再寄向千里之外的大榭岛。

收到回信,胡四海郑重拿起电话,找了一个合适的时间,把那届学生召回了母校。师生重新聚在一起,共同朗读这封期待已久的珍贵信件。

暖流,在年轻的心中涌动——“解放军叔叔战风浪、斗酷暑,坚守在祖国的海疆,我们要继续给他们写信、向他们学习。”“慰问他们,也是激励自己……”

深蓝,有多蓝?遥远,有多远?

每当学生追问赤瓜礁的情况时,胡四海总会摊开中国地图,手指一下准确指到赤瓜礁的位置。茫茫大海中,赤瓜礁显得很小,但在师生心中,那里是一个独特而精彩的世界。

每次收到远方来信,官兵们都迫不及待地挤在一起阅读。信中,孩子们除了讲述自己的学习情况,还会好奇地询问解放军叔叔在礁上的生活。

如果真要描述的话,这里高温、高湿、与世隔绝,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孤独。但官兵们出奇地默契,他们的回信里,赤瓜礁永远美丽而浪漫——这里是地球上最美的海,站岗时,望着漫天繁星,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到穹顶;有时鱼群浩浩荡荡游过来,像一道水里的彩虹;站在礁上眺望,远处常有渔民的船声帆影……

渐渐地,“天涯海角”这个词,在孩子们心中变得具体而生动。不过,官兵们避而不谈的另一面,没有瞒过细心的师生:通过报纸资料,他们早就知道了守礁生活的艰苦。

那段时间,胡四海和学生利用课余时间收集废品,换成钱买了一些萝卜干,寄给了赤瓜礁官兵,“希望他们吃饭更有味道”。

老兵陈洪记得,收到包裹的那天,战友们一人分了一点,又小心封存起来,嚼着香脆的萝卜干,他忍不住泪流满面。当年那个包裹上的包裹单,如今珍藏在赤瓜礁的荣誉室里,在“价值”一栏,赫然写着:“无价之宝。”

可是,这份萝卜干也让官兵们犯了难:礁上条件简陋、物资匮乏,我们拿什么回赠给老师和同学们?

后来,他们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,收集了90个贝壳和两瓶海沙,托人寄给了师生们。官兵们在回信中说,同学们的心灵,就像祖国南沙的海沙一般,细腻、纯洁、美丽。

感人至深的互动,在大榭岛和赤瓜礁上持续发生。不过,因种种原因,一封信耽搁半年、一年甚至更长时间是常有的事。庆幸的是,纵使天远路长,依然没有阻断官兵与师生之间深厚的情谊。

赤瓜礁守备部队现任教导员王浩说:“这是军民相亲的又一个典范,它让我们看到,心与心的相连,足以跨越山海。”

官兵们的回信,如今都珍藏在大榭中学的档案室里。层层叠叠的信件中,一封简短到不足百字的信,格外引人注目:“一艘渔船路过,时间仅3分钟。捎信一封寄你,勿挂念,感谢你的诚意!”

这是战士钱靖写给学生王静的。此前,他们就曾通过书信有过这样的交流——

“我去年18岁高中毕业于湖北南漳一中,考入了北京师范大学襄樊分校,我的理想是生活在蓝色的军营中。”“我12月到达南沙部队,参加为期5个月的训练,已成为一名优秀的南沙卫士……”

这是不同地点、不同环境、不同经历的两位青年之间的对话,他们的真挚友谊,来源于保家卫国的宏大志向中,扎根在勇敢追梦的人生态度里。

在那遥远的山海之间,还有更多青年与青年、青年与少年的对话。他们在信中相互鼓励、相互祝福,展现出同样的赤子之心和别样的青春活力。

来自赤瓜礁的信,王静珍藏了20多年,直到做了母亲,她还一遍遍地跟孩子讲起赤瓜礁的故事。3年前,年过40的王静把这些书信交给了胡四海老师。她说,希望这些信,能让更多的孩子受到鼓舞。

35年来,书信始终是师生与官兵之间最重要的情感载体。在他们的共同坚持下,一届又一届大榭中学学生将目光投向了遥远的海疆,一茬儿又一茬儿守礁官兵持续关注着远方这些青少年的成长。

信来信往,纸短情长。赤瓜礁,成了学校教书育人的精神高地,也成了一代代学生向往和追求的“诗和远方”。

今年,胡四海61岁了。给南沙官兵写信这件事,他带着学生坚持了二三十年。

这些年来,他带的学生,在赤瓜礁官兵的关怀启迪下不断成长,走上了祖国各地的不同工作岗位。其中还有人实现了儿时的梦想,如愿穿上军装,登上军舰,走上了赤瓜礁……

在通信手段如此发达的今天,这些学生依然保留着写信的习惯,他们觉得,只有书信才能表达出更浓的情感、更深的挂念。

每每收到学生从远方寄来的信,胡四海都欣慰不已——鲜有人知道,35年前,他带的班级是不少人眼中的“后进班级”,班里有不少调皮的孩子。那次班会,他将团支部的名称定为“赤瓜礁团支部”。而后,他一次次组织写信,就是希望孩子们把目光看向远方,找到心中的榜样。

那时的他不会想到,就是这个做法,无形中改变了许多孩子的一生。

有个学生活泼调皮,外号叫“小太阳”。胡四海给她和同学们讲述赤瓜礁的故事,让她和其他学生一起给官兵写信:“只有好好学习,才对得起他们的付出和守护。”

受守礁官兵事迹影响,小姑娘决心“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”。多年后,“小太阳”成了一名医生,回想起那段经历,她告诉老师:“我会坚守心中的‘赤瓜礁’。”

当年,赤瓜礁的第一封回信到达学校时,与胡四海一起拆开信封的,是时任团支部副书记刘幼花。

那一天,刘幼花被赤瓜礁官兵赤诚的爱国之情深深打动,一颗美好的种子在年轻的心田扎下了根。长大后,她嫁给军人,成了一名军嫂……

动人的故事太多了。35年,对胡四海来说,是头发由乌黑变得花白,是档案室里保存的300多封书信,是南沙精神感染下茁壮成长的一茬茬儿学生。

书信来往的这些年,胡四海一直怀着一个心愿:在有生之年,看一看赤瓜礁、见一见守礁官兵。

他的心愿,实现了一半:2020年9月,3名官兵从赤瓜礁出发,搭乘部队的交通艇,在海上航行了数天,又换乘飞机前往宁波。

好事注定多磨。他们的航班延误了,胡四海和同事举着接机牌继续等待。空旷的机场大厅里,这块接机牌格外醒目:“我们接——祖国最亲的人”。

3个小时的等待,像此前的30年一样漫长。见到“亲人”,胡四海一把抱住了时任教导员邹良一:“30年了,终于把你们盼来了!”

邹良一登上大榭中学讲台,向师生们现场讲述了赤瓜礁的故事。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,邹良一想起的是战友们喜滋滋地挤在一起看信的场景,以及他们和这些孩子同样清澈的眼睛——

孩子们在书信中的种种期许,早已成为守礁官兵砥砺前行的不竭动力:因为一次约定,上士周涛坚持每日苦练,连续5年斩获南沙守备部队军事体能比武桂冠;因为一句“偶像”,上等兵常海日从刚上礁时体能“吊车尾”,逐渐成长为“优秀士兵”……

这些年,大榭中学将赤瓜礁官兵的来信编成了德育课本,激励着一代代学子树立目标、追求理想;而阅读大榭中学学生的信件,也成了守礁官兵的“必修课”,砥砺他们在坚守岗位、奋发图强。

“我们要让梦想的力量,顺着时光继续生长”“一定要好好站哨,因为我们身后有无数人凝望的目光”……那天在大榭中学,邹良一作了一场感人肺腑的报告,台下掌声经久不息。

人群中,一名叫王宇轩的初二学生握紧了拳头。两年之后,他被宁波效实中学海军航空实验班录取,成为海军飞行员的培养对象。

消息传来,胡四海会心地笑了——他相信,每名大榭中学的孩子心中都有了一座“赤瓜礁”。

何铁城 柯永忻 雷彬 杨捷

责任编辑:夏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