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沙丘2》,尽美也,未尽善也

文汇报 2024-03-14

电影《沙丘2》点燃了低迷的春季档,三月的第一个周末,影片在北美和欧洲上映,首周末票房超过1.78亿美元;刚刚过去的周末,影片在中国市场的首周末票房超过1.5亿元。这部电影给市场带来的信心,不仅是因为票房数字,而是让产业中人看到,当代观众仍然热情接受“大于生活”的银幕奇观,“后漫威”时代的“超级英雄快手段子”尚且不至于主宰大众娱乐电影的美学。

《沙丘2》延续了这个系列的特色,影片一目了然的优点在于秉持着“老派大片”的隆重,导演和幕后制作团队以庄重的古典美学,再造了一个凌驾于观众日常生活的“别样的世界”。导演维伦纽瓦创造了包括神殿、斗兽场、沙漠巨兽在内的种种景观;以及,影片安静、缓慢、稀释的叙事,也构成一道景观;甚至,影片中的建筑自身,连同视听制造的“既大且空”的意象,成就了《沙丘》这个系列最极致的景观。从《沙丘》到《沙丘2》,很多观众飞快遗忘了、或在走出影厅的时刻就难以拼凑出影片具体的情节,但片中出现的画面和造型会给人留下惊心动魄的印象,诸如:沙漠里飞驰的沙虫、把人类衬托得宛如蝼蚁的巨型神殿、近似南美原住民造型的角斗士被强光投在斗兽场上的影子……

维伦纽瓦把作者化的强烈风格注入了商业巨片,在《降临》《银翼杀手2049》和《沙丘》系列中,他在截然不同的故事里,反复制造着宏大、空旷、废土式的“后人类”景观。这一套视听表述的长处在于,通过反戏剧、去情节的叙事,以“慢拍摄”的节奏,达成缓慢的抒情。“太空歌剧”这个定语是对维伦纽瓦这些电影贴切的描述,不仅概述了影片的题材,更进一步,这些电影的美学特质恰似古典歌剧里抒情的咏叹调。在《沙丘》之前,《降临》和《银翼杀手2049》是维伦纽瓦电影中接受度最高的两部电影。两部作品的共性在于,“空的影像”彰显独树一帜的美学,荒芜的风景里流动着浓烈的人的情感,但是,高浓度的抒情并不是视听自身产生的,《降临》痛苦的深情来自特德·姜的小说文本,《银翼杀手2049》的情感能量依赖于男主角瑞恩·高斯林子规啼血一般的表演。

《沙丘》系列的特殊之处也在这里,它不像《降临》,具备情感浓烈的文本,也不像《银翼杀手2049》,能依赖强情感输出的主演。这就不得不讨论《沙丘》系列小说的“特色”。《沙丘》被捧为流行文学的经典时,常被类比科幻界的《指环王》。但事实上,弗兰克·赫伯特的文学能力远远逊于托尔金。虽然都是以天马行空的设定勾勒了“异世界”,《指环王》仍然处在英国幻想小说的传统脉络中,托尔金以细腻的笔法塑造了具体的性情中人,这些人为了善的信仰经历了一场有着明确行动主线的冒险。相比之下,赫伯特的写作突出高概念的设定,《沙丘》以漫长的时间跨度替代具体的人物和具体的行动,突出的是“人设”而非“人物”,角色成为作者表达观念和思想的容器,作者在以千年、万年为刻度的时间轴上构建着概括人类历史的宏大叙事,整个系列的底层逻辑是“一万年后的人类仍然重复着奴隶制和中世纪的悲剧”。

赫伯特不善于写具体的、复杂的“人”,以及人与人之间的“戏”,但《沙丘》有着生动的“极客”的趣味,事无巨细地想象了太空歌剧里不同星球和城邦的模样。智利导演佐杜洛夫斯基在1980年代未能拍成电影版《沙丘》,这是电影行业的知名公案,这部半道崩殂的超级大制作,在很多年里被从业者津津乐道的并非影片剧作的“内容”,而是停留在图纸阶段、没能在大银幕上实现的“景观设计”。后来,佐杜洛夫斯基耿耿于怀卢卡斯导演的《星球大战》“盗取”了本该属于他的荣耀。诚然,《星球大战》挪用了《沙丘》的设定,也部分地得益于佐杜洛夫斯基先行一步的“概念图”,但卢卡斯很懂取长补短地重塑了这个“异世界”的内核,以喜闻乐见的少年冒险取代了高屋建瓴的“人类简史”。

不妨这样说,赫伯特在《沙丘》中描写了概念化的主角对抽象的“人类命运”的思考,也描写了生机勃勃的行星世界的生态,两者尚且是互补的。在《降临》和《银翼杀手2049》这些电影里,维伦纽瓦创造的极简主义的“空的影像”,对照故事里具体的人、丰沛的情感,也是互补的。而电影《沙丘2》是“空旷”和“空旷”的相遇。长达166分钟的电影里,关于那个世界的日常生态,以及“人物”的痕迹,其实是缺席的,观众始终被风格化的造型和景观包围着,这些或充满压迫感、或荒凉萧索的画面,持续传递着导演和原作者的“思想”,而种种围绕着权力、暴力、信仰和巫术所阐发的感悟,又有多少谈得上突破了刻板认知?是否更多地停留于陈词滥调呢?

孔子评价周武王的舞乐:尽美矣,未尽善也。这个评语用于《沙丘2》,正合适。

责任编辑:黄业钦